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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2025-06-13
Ocula藝術之眼
徐詩雨

災難的副本: 許哲瑜個展《災變論》

許哲瑜的個展《災變論》(2025年4月18日至6月14日,洪建全基金會,臺北)延續了他與陳琬尹在《三次哀悼練習》(2022-2023)系列中所發展的美學語彙——清一色灰白的3D現場掃描重建影像,這回的主角換成一群孩童,配上畫外音敘述的旁白。作品將觀眾拋擲到虛擬空間中,這裡沒有明確的時間指向,也無法輕易區分眼前發生的畫面是一段經歷的重演,又或是全新的虛構詮釋。

展覽以多頻道影像裝置為核心,將大小不一的畫面散落在展場各處:孩童們有的圍成一圈,傳遞一隻人腿模型;有的三兩成群,玩著看起來有些詭異的遊戲。唯二帶有聲音的兩段影像,分別由幼童以稚嫩語調、略顯蹣跚地朗讀一段臺灣作家駱以軍描寫自殺亡靈被困在死亡時刻的文字,以及兩位創作者回應 Thomas Moynihan《脊柱災變論》(Spinal Catastrophism, 2020)的筆記。該書是融合哲學、科學與文學的奇想,探討人類脊椎如何作為承載災難記憶與文化創傷的媒介,在演化的巨觀時間尺度上揭露肉身創傷與記憶的深層關聯。

聽起來頗具誘惑性的「脊柱災變論」主張:「脊椎潛行於深度時間之中,中樞神經系統是一部時光機」,並宣稱人類直立的脊椎記錄了從脫離水域到現代性加速等一連串創傷,這個概念與許哲瑜此前在《白屋》(2022)中曾提及的身體經驗不謀而合:罹患神經系統疾病的他,具身地經歷身體成為將外部世界投射進內在感知的一座模擬器。在《災變論》的其中一個影像裡,孩童圍圈傳遞的那截腿,則來自1976年進行分割手術的連體嬰之一的張忠義——他與雙胞胎兄弟當時曾共享其中一條腿的感知。這翻模物證明邊界的可塑:若感知可以共享,累世創傷是否也真能銘刻進骨?

在《災變論》這些同質灰白色調畫面中,孩童在沙礫間玩耍的影像,很容易被剝除脈絡解讀為在戰事中挖掘被瓦礫掩埋的兒童,因為不幸地這正是我們記憶景觀中最容易被召喚出來的影像。而在展場的其他片段中,孩童看似無害的翻滾、推拉與躲藏遊戲,也彷彿成為成人世界暴力的練習。

許哲瑜與陳琬尹以幼童的動態捕捉所生成的數位身體,引發輕微卻揮之不去的不適感。這種緊貼觀看倫理邊界的選擇,令人聯想到兩位創作者近年來的合作中對各種非典型身體的關注,無論是連體的、幼童的,或動物的死亡身體,這背後亦隱含對「健全主義」(ableism)的質疑。透過這些身體,他們試圖重新想像與各種差異的身體以及「多於人」(more-than-human)世界中其他生命之間的關係與倫理責任。

此時,使用現場掃描技術顯得耐人尋味。特別是現在世界正熱情洋溢地擁抱由巨量算力與人工智慧所支撐的「數位孿生」,彷彿現實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只要透過數位影像的預演與優化,便能迎刃而解。《災變論》卻反問:我們能夠製作災難的數位副本嗎?我們能夠模擬創傷嗎?在我看來,他們對脊柱災變論的真正回應,正是從孩童的身體出發——它提醒我們:在成為能夠直立行走的成熟個體之前,人類必須經歷一段漫長而脆弱,依靠他者的幼體時期。更不用說,僅是學會走路,我們便已耗費了生命中超過一年的時間。而這一年的試錯與跌撞,無法在任何數位沙盒裡被速成。

圖1、2:《災變論》展覽現場。攝影:汪正翔。
圖3:《災變論》影像截圖。圖片由藝術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