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的轉向,關於劉玗《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
劉玗在覓空間所展出的《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雖然整體而言,是以一個空間、一件錄像與劇場舞台為主,但是內容卻相當精彩而引人。精彩的部分,除了以人類史上關於「大洪水」神話,連結到今日過度發展、全球暖化的世界性危機以外,另外一部分是在影像、敘述以及造型上的魔幻形式,以及作品裡面關於「敘述」行為本身的轉向。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神話學》裡面提到了一個很特殊的說法:神話剝奪了歷史,用一種概括的方式截斷了神話「之前」的歷史。巴特批判神話得點,比較是關於「動力」方面的,也就是中產階級如何透過神話來塑造自己的生活形象,以及政治如何透過神話來動員、擴大自身,因此他提到,就統計來說,神話是偏向於右翼的。與此相反的,在俄羅斯裔學者李福清的觀點裡,大多數主要、重要的神話(特別是關於起源的原始神話)都具有「推因功能」(Etiology Function),這點,既有羅蘭・巴特所說的神話剝奪歷史的意味,可是又超過於此。
就大洪水的神話來說,除了西方典型的諾亞方舟之外,台灣原住民族從山地到平地的平埔族,大多數都有著類似的神話,其結構不外乎:世界本為平地、遠古一場洪水、族人高山避難、活人獻祭、鰻魚卡住出海口、螃蟹來救援(鄒族)、抱著臼或織布機、草漂流(排灣、卑南)、姊弟或兄妹通婚、學蒼蠅交媾、生下石頭或者魚蝦、神諭、水退、學蒼蠅鑽木取火、在蚯蚓的糞土上耕種、人的重生……
從常識上判斷,洪水的神話是有事實的基礎的。但是,在《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裡,劉玗的工作並不是去推敲何者是真何者是偽,不是要去考據洪水在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退卻。在我看來,問題首先是如在當代媒介的揉和下,賦予神話一個「造型」。例如錄像中,相當精美而戲劇化的洪水、巨大的文字、快速的中文口白以及優美的吟唱。還有錄像螢幕前面的舞台上,各種動物型態的陶土狀造型物……等等。
這種將類似而不同的神話集合起來,以錄像與劇台的方式呈現,並沒有違背口傳神話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異」(variation)的過程與原則。換句話說,神話的傳遞本身就是口傳者(作者)不斷改版的過程,這點,從我這幾年有機會詢問泰雅族許多部落耆老對於巨人「哈路斯」的說法時,歸納出了非常兩極化的形容可見一般。沒有錯,神話截斷了「之前」的歷史,這種狀況在洪水的神話裡面,顯得特別難解。一方面洪水神話帶有很明顯的族群起源論,是在講「之前」的某一個起點。可是另外一方面,洪水之前的世界被隱約地描述成了平坦、網流一般的平原,好像是一個沒有人、沒有時間的無意義場所。而且也正因為是神話,起源之前的無人空間以及無意義的特性,是不容許挑戰,或許也不重要。因此,神話的敘述是族群記憶延續的重要命脈,可是不要忘記,神話的敘述與權力位階之間的關係。一般而言,權力越高的人,其神話的可信度也被認為愈高。
因此,我想劉玗的作品至少有兩個面向執得探討,首先是以古老的洪水神話來對今天的狀況,提出警示。其次,則是反過來,非常隱約地探討「神話」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於當代社會裡,這或許也是她提出「假如敘述是……」所想要表達的重點。而後者的力道要比前者大很多,因為,如果要批判全球共通的生態與環境議題,「藝術性」(artistic)的能耐恐怕比「寫實」的能耐要來得低許多,一部好的紀錄片的效力,恐怕也可以擊垮,或者至少對等一整個類似議題的雙年展。可是,「藝術性」在劉玗的作品裡面,像是被反覆計算過了一般,擺置在非常具有批判性的位置。各種3D軟體常見的材質貼圖,被投射到赭灰色的陶土狀造型物,形成了極為瑰麗的魔幻畫面。同樣也有著3D感的洪水畫面,像廣告一般的細緻,這種種有關於「藝術性」的部分,在整件作品裡面的位置,相當耐人尋味。特別是我對於影像中的「中文配音」尤其感到好奇,明明可以找原住民,並且透過原住民的語言來朗誦神話,不是顯得更「正確」?為什麼劉玗的作品,會選擇用中文來朗誦?又為什麼要選擇放大的中文字?
我感覺那是一種處於作品裡面,非常幽微的轉向,像是在一列南下火車的車廂內,反向往北方的車廂奔跑的旅客,用掉書袋的說法就是作品裡存在著某種「語言學的轉向」。因此,中文配音的選擇所突顯的是「敘述」行動本身的衝突,而非「詮釋」。同樣的,對於洪水神話的「藝術性」呈現,所指的似乎也是這種內部的轉向,而讓我們進入了一個與原始洪水神話所意指的那種人跟世界之間的關係,可以說完全不一樣的面向。所以,「假如敘述是……」,正是讓我們有了一種對於「敘事成災」的世界有所警覺,並且巧妙地與原始的洪水神話,做了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