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疫情,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敘事?看劉玗《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
面對疫情,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敘事?如何透過錄像裝置上演神話?在過去被錄像藝術拋棄的敘事,又如何以新的面貌被重新「贖回」?「敘事本身」如何成為場突如其來的洪水,而不只是作為一條有頭有尾的河流?神話傳說跟科學知識分類的關係為何?
走進展場,首先感受到的是空間濃罩的「漆黑背景」,在這黑暗的前提條件下,影像開始上演,口說吟唱、影像、泥偶物件以及碎片敘事隨著特定節奏不斷交織,他們不再是界線分明的媒介,而是互相交融的共振。
藝術家劉玗在覓計畫的個展《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以下簡稱《假使敘述》)試圖透過不斷處於「變異過程」的敘事,探討著創世、末世、人類起源、洪水傳說等在各種不同民族間流傳的敘事元素,也就是這些民族共享的「原型敘事」或「共性」。如果說,人類的「演化論」是科學建構的敘事,試圖除魅(disenchantment)傳說神話、並且成為今天更加可信的主導敘事;那麼劉玗則試圖「複魅」(re-enchantment)被科學知識所排斥的傳說。
空間的敘事變體
一直以來,劉玗運用錄像的空間裝置「敘事」的方法都讓人驚艷。無論是關渡美術館的《停泊在車站的愚人船》、鳳甲美術館的《凹凸史》或於空總當代文化實驗場跟吳思嶔合作的《遺產之旅》,更甚至現在於錄像展《ANIMA》展出的《真實一般的清晰可見》,都凸顯她處理敘事的特殊視角。
她的敘事並不只是文學傳統的「時間敘事」,而是運用空間或錄像來述說的「空間敘事」,而乘載這些敘事的背景,基本上都是昏沉的「黑暗」,在這黑暗情境中,總會開始一撇閃光,不斷以碎片方式閃現過去與現在、現實與虛構、歷史與野史、正統與邊緣之間的辯證關係。
然而,這次的《假使敘述》卻不同於她過往的操作。她過去的創作飽含著許多碎片敘事與對話,而她也會部署特殊的場域,讓觀者在黑暗空間沉浸並且於裝置與錄像間游走。假如《真實一般的清晰可見》、《遺產之旅》的敘述是以指令操作的形式直接跟觀者產生對話。《停泊在車站的愚人船》、《凹凸史》以田野方式轉化他者形象,述說著他們特殊的體驗與觀點。那麼這次的《假使敘述》則少了觀者身體的遊走經驗,以鏡框式舞台的表演來呈現。換言之,原本在她操作中觀者、作品、空間之間的交互關係,在《假使敘述》中被淡化,而又再次回到「台上/台下」的展示傳統。
在當代藝術強調去中心、去舞台、去階級、去鏡框式舞台的操作脈絡下,這次傳統舞台位置的回返又代表了什麼?在我看來,這次的回返不是再次強化傳統階級,而是運用傳統的舞台形式來述說故事。
要言之,整個舞台就像是說書人般,觀者就像是傳統在公共空間聆聽與圍繞著說書人,聽他述說著傳說與神話。然而,這個說書人並非只是停留在傳統說書人的口說,而是字幕、影像、泥偶、投影、聲音全部都變成述說表演的一部分。換句話說,我們不只是要注意她彙整的傳說文本,而是她「如何說」的表演姿態。
聲音、影像、文字與物件的表演
《假使敘述》可以概略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有許多光、土、水、火的投影影像,以及背景快速閃現滿版大字幕,配合音樂人張幼欣以女聲平穩口吻念唱的聲音。第二階段則是影像的圖像符號退下,文字符號如同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字卡般衝擊著上演,同時女聲的唸唱口吻也跟隨打擊節奏漸快。最後的第三階段則是女聲退下,小朋友以童言童語的可愛口吻訴說著創世神話:
一直大便,山就長出來,水就淹上來。
而原本干擾前面兩階段畫面的土偶背景,也在這階段反客為主地成為主角,以影像投影轉換各種不同層次的魔幻皮膚,這些土偶也開始上演自己。
概略來說,第一階段的影像、第二階段的文字以及第三階段的土偶,都如同舞台上的人物表演著他們自身。表演不是人所特有的方式,而是物件以他們特殊的方式訴說。這些媒介與物件不是如傳統說書人一樣,只是再現敘事的工具(例如說書人透過書籍或操偶來輔助敘事),而是媒體本身也有其特殊的表演方式。
比方說洪水影像的數位粒子化、文字特效或是物件的投影貼皮等,都是這種另類敘事不可忽略的重要部分。要言之,如果傳統的敘事主要依附在人聲的主導;那麼在劉玗這邊則是以錄像的操作、人聲、物件等客體的表演都成為敘事一部分,而傳說的變體(口傳傳說會隨不同民族的流傳而不斷變異)也視覺化地呈現在舞台現場上。
敘事的回返:不穩定的敘事
在口說敘述的探討之後,我想要再以錄像藝術的角度,來討論敘事的問題。傳統上藝術領域的「錄像雕塑」,基本上拒絕敘事、反敘事、抵抗電影敘事的方式來凸顯錄像的物質性本身(因為敘事形構某種讓人認同的幻象)。然而,藝術評論人江凌青指出在今天當代藝術的場域,敘事又重新回返,我們可以看到大量散文電影(essay film)的操作,但這次的「再敘事」絕非是單純回歸線性敘事,而是以零碎、後設、批判地角度贖回在錄像雕塑中被拋棄的敘事,也同時解構與重構敘事。
劉玗的創作大抵上也承接此脈絡,她並非跟隨雕塑錄像反敘事的路線,而是「再述說」神話傳說。但這個敘事卻不同於有頭有尾、前後呼應、中間有轉折與衝突的敘事(今天的電影或劇集都是這路線)。而是跳接、浮動、有如意識流般不穩定的敘事。 如果說今天的科學資訊,成為大家深信不疑僵化的神話敘事,以分門別類與穩定的方法學影響我們的認知。那麼劉玗的《假使敘述》則像是顛倒科學的主流敘事,將神話敘事重新贖回,彰顯神話揭示的共性與不穩定真實。
末世、創世、人類誕生、末世的循環,也呼應現在我們所面對的疫情威脅。疫情就像是洪水一樣,正在威脅著人類的存亡。如果以科學態度面對此場洪水,一定是得想方設法發明疫苗,試圖拯救人類。然而,如果從神話立場來看,會發現人類不過是生態循環中的一部分。人類跟石頭、土、山林等其實是不分彼此的共融狀態,而不是強調人類特殊論或人類控制自然客體的人類中心主義。在神話中,末世緊接著是創世,創世完又會遭遇新的危機(洪水或病毒)循環。
當然,我並不是要說人類不需拯救,讓病毒或洪水滅絕世界,反正總會有新世界到來。我更多是想指出,人類中心主義的發展忽略生態循環與古老傳說的另類視野,但這種視野卻可能蘊含著我們面對未來的可能。
敘事與病毒的變體
此外,現代科學疆域明確地分門別類,也難以面對這個愈趨複雜的世界。傳說故事的混雜、變異與傳播性的特質本身,其實更像是今天我們面臨不斷變種的病毒。如果高俊宏與陳韋鑑的評論指出《假使敘述》的洪水跟災情的關聯。那我想更進一步指出「神話變異傳播」以及「疫情變異傳播」的關係。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口傳神話在傳播中的變體,也可以從藝術家吳其育的《折射》或吳思嶔的《名字嗎?我有很多個》窺知一二,他們也同樣探討著南島語族口傳神話的變體,但吳其育是運用切割開的雙銀幕裝置來表達故事傳播的視差,而吳思嶔則是透過AR裝置來凸顯矮黑人傳說的變體形象跟現實地域之間的關係。
至於劉玗在《假使敘述》的操作方式則是呈現在她敘事的方法上。我們看不到一個穩定的說書人(或田野他者)在說書,而是看到不斷流變地聲音(女聲、童聲、吟唱聲等)、裝置與物件在表演著神話。要言之,她的操作可以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搜集各地流傳與變異的神話傳說;再來是拆解這些敘事,找到傳說基本的共性(共同元素);最後在展示時,則重新以自己的方式,變異、訴說與組裝流變的敘事。
也就是說,錄像裝置本身也不斷在表演變異,而不只是從屬敘事的畫面再現,錄像裝置就像是說書人一樣富含生命與流動性,而觀者則圍繞著這位特殊的說書人,重新感受創世、文明、滅亡、重生的循環歷程。
傳說中潛在的未來想像
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新自由主義、現代化、科學理性)面臨著疫情的危機,人類的科學文明面臨自然他者的威脅,似乎難以再找到自處的方式。相較來說,劉玗不合時宜地挖掘現代化過程中排斥的神秘傳說,從隱蔽傳說中萃取共性,並以變體方式重新復活這些敘事。而我們也在《假使敘述》營造的黑暗空間,瞥見光影與聲音跟物件共同演繹的古老傳說。透過這種新體驗,我們也重構自身被科學理性束縛的認知與感性,進而開啟新的自處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