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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09
張寶成

在國家與市場之外:李奎壁個展「香蕉幣」的鎔鑄術與逃逸路徑

如果觀展時的心理狀態正處於其他脈絡,很可能會望文生義,把「香蕉幣」視為一種專門兌換香蕉的貨幣,就像糧票用來兌換糧食一樣。在這檔展覽中,香蕉幣的意義更接近台灣人聽過的「芭樂票」,也就是被濫發濫印,最終喪失信用和交換功能的票券;反過來說,當它還有信用時,是不限於兌換特定物件的。

香蕉幣是在日本帝國1940年代南向殖民時所印製,尤其在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北婆羅洲等地流傳。香蕉這樣的熱帶水果,一時間成了導引軍國主義前進台灣、香港、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等地的軟性符號,也是帝國內宣時呈現給國民的南島風情。下文首先回顧貨幣進行交換的基礎,這或許能提供一個欣賞、理解和批評李奎壁作品的框架。接著聚焦在各種意義的「鎔鑄」行為:從政治經濟的互動到意識形態和生物層面。最後,我將討論展覽中跟區塊鏈上非同質代幣互動的採蕉遊戲。

物件與中介,國家與市場

首先,市場的出現未必仰賴國家,甚至還更早發生。只要行動者願意以某種「中介」交換物件、滿足需求,一個非以物易物的初階市場就完成了。貝殼和黃金都能擔任這個中介,純就交換功能而言,後續的紙幣或硬幣並沒有不同。行動者同意把貝殼或黃金當作中介,是因為其形體切割後,便於計算或換算至自己及他人手中物件的「價值」,這樣我們才能憑一定數量的貝殼或黃金來交換。

在西方古典政治經濟學中,這個價值往往等同於勞動時間。舉例來說,當我想拿手邊的蘋果換取鄰人的羊肉時,雙方須對「栽種多少顆蘋果會等於養一頭羊的時間」有一個譜,才能據此交換。如果羊肉在遙遠的市集呢?市集的人們不要蘋果怎麼辦?此時中介就是必要的。但因為這樣,在回答「栽種多少顆蘋果等於養一頭羊的時間」前,就要先對「產出多少蘋果、羊或其他物件會等於產出一枚貝殼或黃金的時間」有共識,後者也就成了公認的價值尺度。此後,攜帶貝殼或黃金前往市集即可,能夠交換或購買的物件也更多了。

隨著經濟體擴大,貝殼或黃金的不便之處逐漸顯現。如果政治體也膨脹至一定規模,人們將會發現,獲取這些中介的勞動時間可以「人為說了算」,好比不需要兩造行動者根據特定價值尺度形成共識,由中心化的單一政權頒布即可;如果此時中介的生產技術也成熟了,貝殼或黃金可轉作他用,此後我們只消攜帶輕便的符號即可交換物件。這就是紙幣或硬幣誕生的原理──一場信用遊戲,並且建立在政權穩固的前提上,經濟史因此跟政治史緊密交織。

必須注意,中介可以是人為的,卻不代表可以是任意的。濫發紙鈔引起的通貨膨脹已是舉世皆知的現象,它多少意味著政權的施力無法扭曲市場的運行。所以,縱使我們已經找不到毫無國家干預的「純粹市場」,也不能否認市場「本身」的存在。國家確實能對市場產生極大影響,但依舊根基並服從於市場。

 

圖片1

李奎壁以「香蕉幣」幣面圖像作為參照所發行的「香蕉幣NFT」。照片: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鎔鑄術:政治經濟、意識形態與生物層面

誠如前述,物件的交換來自人們的實質需求,由此才衍生出中介的貨幣;國家就算有權發行之,長期來看也無法違反這些需求。資本主義把事情顛倒過來,使需求的滿足讓位給貨幣的積累,因為我們知道,擁有這些貨幣不只能滿足實質需求,還能透過建造工廠、雇用工人和更頻繁暢旺的貿易,累積更大把的貨幣。

在「香蕉幣」中,有一件作品把台幣一塊錢鎔鑄為香蕉外型,重新展示並拍賣這些形狀各異的「金屬蕉」。原有的中介就這麼「進入」或「成為」物件本身,十足體現了資本主義下交換者──不管是資本家,還是渴望成為資本家的經濟行動者──的視野:你以為看到的是滿足需求的物件,實際上是擴張資本的工具;獲取它們不是為了使用或吃掉,而是交換出去,變成更多的錢。這個交換過程自然是透過貿易,有趣的是,金屬蕉們被放在一個V形檯上,讓人想到荷屬/聯合東印度公司著名的「VOC」符號(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大V字貫穿小O和小C)。

眾所皆知,荷屬東印度公司不是現代意義的企業,畢竟沒有哪一個現代企業會被允許擁有自己的軍隊!為了資本利益而以軍事力量開路,再把獲得的利潤投回軍事力量的開發,這個循環本身體現了另一種鎔鑄:在中介(貨幣)凌駕物件(香蕉)之外,帝國主義和殖民體系也讓國家凌駕市場,最終為了爭搶更廣大的海外資源(從土地、人力到原物料)而發動戰爭。

勞民傷財的過程須不斷添加柴火。統治者非常清楚,沒有調動民眾的意願,仗很難打下去。所以除了提供槍砲,還需製造想像,我們也就從政治經濟領域進入意識形態層面。為此,「香蕉幣」提供了一段錄像《Isoamyl acetate》,其中一部分展示了這個遠方熱帶水果的用法:根據某種配方,香蕉和香蕉皮可以烹煮為香甜的果醬,點綴都市人忙碌的日常。有別於常見的帝國主義研究或相關的當代藝術作品,李奎壁展示帝國慾望的方式不再只訴諸概念(思想)及其圖文資料(視覺),而是加入更豐富深層的感官層次(嗅味覺)──觀展者一邊在展場吃到該食譜做出的香蕉糖,一邊揣摩殖民時期日本國民的口腹之慾與生活美感如何被帝國主義所形塑。

必須注意,我們在這裡看似脫離「中介」(貨幣、金錢和資本)回到「物件」(香蕉、香蕉皮或香蕉糖),但後者已然披上南國風情的隱形斗篷,用來服務於政權和想像,遠遠不是為了滿足生活所需;即便對當時遠在東京的資本家和貴族來說,這些需求是「真實」的,所謂的真實卻可被侵略所創造。事實上,關於香蕉的一切全是人為造作的結果,正因為這樣,降至生物層面,我們認識到殖民政權為了大量且快速地令香蕉熟成,竟使物種單一化,暴露在不耐災害的演化情境下,最終覆滅──觀眾入場後,可以馬上看到果醬罐頭被放置在染色體形狀的吊掛平台上。然而,了解「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生物層面」的環環相扣後,與其說那是乘載用的平台,不如說是戰時植物的墓碑,其上的罐頭則是獻給人類的祭品。這裡沒有不受政經壓迫和意識形態侵擾的生物;如果有,也已經消亡。

過去未來,盡在此刻:遊戲與非同質化香蕉幣

時間是「香蕉幣」的重要向度。不管日本帝國主義還是荷屬東印度公司,作品靈感都來自過去。然而,展覽中的雙面投影──香蕉幣的動態視覺畫面《香蕉園天氣預報》,以及殖民體制下香蕉園在全球的分布──都用到數位技術,一方面紙幣上香蕉樹的圖案因應氣候而搖曳,另一方面貿易商船則隨每日展覽而有不同位置。同時,我們還聽到人工智慧模擬的產品報價音效。在前述介紹香蕉果醬的錄像中,另一部分更描繪了消亡的香蕉(在想像中)復育後,一位未來少女行經昔日殖民產銷路徑時(地點發生在台灣,從產地、轉運站一路到港口),對眼前景象既漠然又好奇的神態──我們是否也跟她一樣呢?

最後,李奎壁不忘把生產領域帶進來,讓我們感受勞動過程。別忘了,物件在透過中介進行交換之前,首先要被產出;誠如前述,物件交換依靠的價值尺度也來自產出的勞動時間。此外,交換者的獲利除了用來滿足個人生活所需,也必須同時投入軍事力量(特別是在帝國─殖民主義下)和生產領域(如提高機具效能)。在清一色屬於交換領域的作品中,出現屬於生產領域的作品,可謂面面俱到。

這裡的作品是一個線上互動遊戲。玩家必須在十分鐘內對新鮮(黃色)的香蕉透過點擊螢幕的方式不斷採集,避開枯病(深咖啡色)的香蕉。只有達到2000分,才能獲得「非同質化代幣」(Non-fungible Token,簡稱NFT),後者的圖案是香蕉園,各版本底圖顏色不同,可稱之為非同質化香蕉幣。不用說,這時我們扮演著辛苦的蕉農。雖然專心玩遊戲要拿到2000分不難,但筆者還是偶爾分神,不小心觸碰到枯病蕉。在這個生產領域中,交換繼續發生,只不過物件不同:一邊是貨幣(NFT),一邊是勞動力;我們付出勞動力,試圖取得貨幣。

然而,稍加瞭解非同質化代幣的特質,我們就會發現它不受國家控制;雖然自有一套市場機制,也不完全隸屬經濟領域。非同質化香蕉幣被放在泰卓鏈(Tezos),而區塊鏈是由分布全球的節點持有者和操作者協同運作,缺乏如政府或央行般的中心化權力機構;簡言之,法幣的發行是國家說了算,加密貨幣卻要由分散式的節點──背後仍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取得共識。就此而言,其基礎是「社會」或「社群」,而非國家。

此外也應注意,非同質化代幣不等於常見的以太幣(ETH)或比特幣(BTC),後者是「同質化的」(fungible),容易計算,若干單位的以太幣和比特幣能相互買賣和兌換。非同質化代幣由發行者設定版次,如果是單版,自然獨一無二;縱使是多版,每一版要麼因隨機性(如生成藝術作品)而外觀不同,要麼就算外觀相同,持有者多半是因其意義獨特才收藏,不會輕易跟其他代幣交換。雖然我們仍有購買(甚至套利)行為,不能完全擺脫經濟領域,但非同質化代幣旨在建立持有者和發行者的聯繫,跳過平台對資訊和利益的壟斷,因此具有獨特的文化意涵。再一次,我們不能完全以國家和市場的角度來論斷非同質化代幣。

這樣看來,身為蕉農的我們辛苦了一輪之後,拿到的是什麼呢?如果藝術家希望我們體會農民受壓迫的事實,那不如用谷歌或臉書這類中心化大平台回傳某些可稱之為「李奎幣」的獎勵即可(請原諒我用這個諧音哏),方便快速,簡單暴力,不必繞道區塊鏈親力親為送出每一枚非同質化「香蕉幣」。這些中心化大平台的本質,恰可與集權乃至極權程度高的殖民帝國和前現代跨國企業呼應。

不過,我情願正視採蕉行為的本質──這是一個遊戲作品。透過藝術,我們對殘忍的剝削保持距離,因此能隔著歷史在趣味中反思它。如果是這樣,又何妨領取一個由社群認證的遊戲參與證明?在此,我們這夥農民跟藝術家李奎壁建立直接連結,一起穿越物件與中介互滲、政治與經濟交織的殖民體制。無論藝術家本人怎麼想或是否有意識這麼做,最終我會把領取到的非同質化香蕉幣視為一個在國家與市場之外的社群許諾,而放回歷史,這也許正是一個逃逸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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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isoamyl Acetate》 裝置作品畫面。照片:洪建全基金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