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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2019-08-01
藝術家雜誌
蔣嘉惠

連結異質網絡的行動與探詢──許家維的影像創作實踐

觀看許家維歷年來的作品,若單純從影像內容的表層上來看,常見到歷史的尋訪與重新詮釋、現場的實際動員,很容易令人聯想到當代藝術中以人類學研究方法的田野調查做為一種創作途徑的發展趨勢。不過,許家維談到創作初衷時,他表示其實往往是始於對「人」和「地方」的好奇,而其藝術生產便是立基在與這些人和地方的具體接觸,在(有時甚至無法預期的)相遇與互動之下,遂於多方共事的過程中逐漸創生。訪談中,許家維從作品內容與工作方法進一步說明其創作脈絡中,現場、歷史、行動與想像之間的連動關係。

許家維提到,台灣和亞洲因為多元而複雜的背景,所遇到的人或事物往往與整體的大時代環境有關聯,「比如我們向某個人詢問他的過去,其根據回憶所述便猶如一段『個人化的歷史』;我感興趣的是直接跟他們面對面所產生的這些內容,而這些內容看起來便帶有某種歷史性。」他意識到歷史敘事的建構不可避免地在權力的更迭與消長中摻雜著主觀思維及意識型態,即便是真實發生的事件,在事件被紀錄時隱含於背後的篩選機制,仍舊充斥當權者立場、官方口吻和視角。當藝術家並非帶著研究者般的觀察之眼和預設的理論框架來到考察的場域,而是藉由與當地人與地方的共處與協作下進行調研,當中包含許多巧合或是機緣促成的連結,最終生成的作品,得以從他者凝視的敘事觀點抽離,「這個巧合是重要的,所以常常在過程中得做出改變和調整。」許家維說。因此,他們的關係不是建立在主客體的對向式觀看,而是在於互相介入與影響之下相繼衍生出複雜密切的實踐路徑,進而從歷史皺褶的縫隙間創造更多故事與可能性。

例如我們可以從「鐵甲元帥」系列到〈神靈的書寫〉中,看到許家維從對象化地呈現神祇、民間傳統與事件,後來進一步將自己放入作品,與邀請來的馬祖村民與青蛙神鐵甲元帥一同進入攝影棚拍攝,記錄請示神明的扛乩儀式與和神明的溝通過程。這個模糊主客性的轉換是許家維體認到本就是做為當地居民與神祇的信仰、生命經驗與日常生活,為了避免用議題化的角度去看待所發掘出的方法,我們或許可以說,藝術家更重視的,是在這樣的連結關係中與現實的能動性延展的過程。

從許多影像作品的工作列表,我們可以發現許家維時常是工作團隊名單中唯一的台灣人;無論是實地資料取材還是影像的錄製拍攝,他常常需要在當地組成臨時的工作社群,與本不相識、不熟悉的各路人馬合作、協商。許家維說,這可能也是他的作品生產看似田野工作的原因,而在影像之外涉及的真實行動與過程同樣相當重要,整個工作方法更近似電影的拍攝製作。畢業於法國菲諾爾國立當代藝術工作室(Le Fresnoy - Studio national des arts contemporains)的許家維,在學期間圍繞在重視電影與當代藝術跨領域的環境下,不但熟稔電影專業的製作流程,學校更鼓勵藝術家在技術之上突破創新。與電影不同的是,在他的作品中,鏡頭背後的現實和敘事生產歷程──包括不斷串聯異質的文化形式、各種技術與行政交涉、工作期間於生活層面的參與及共處等──並不退居於幕後,而是不時透過暴露場景、器材、操作人員等穿插其中的拍攝現場,例如〈鐵甲元帥─龜島〉、〈神靈的書寫〉中出現的綠幕,〈回莫村〉中邀請泰國清邁回莫村自強之家的院童組成的拍攝團隊,將「說故事」的動作加以呈現,納入觀者的觀看視野中,突顯敘事者的虛構位置,進而在闡述歷史事件與創造性想像之間拓張詮釋的空間。

2018 銅鐘 8

甫結束的「熊貓、鹿、馬來貘與東印度公司─許家維個展」,緣起於許家維在2008年拍攝〈和平島故事〉之後,發現在當初拍攝的造船廠下方埋藏了17世紀的北荷蘭城,開啟他對荷蘭東印度公司與殖民時代的探索。我們可以發現藝術家從先前對人與地方的興趣,轉向以物為開展網絡的線頭。許家維表示,這樣的創作轉向與2017年「台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展覽有關,當時為準備展覽所接觸的事物也改變了他的創作方法:當時間距離拉長、已無人可循的狀態下,許家維從這個工業研究機構所研究的物(例如材料、礦物等物質)著手,「從『物』和『非人』的角度來看其與殖民時代的關係,也因此和技術史、科學發展有關,本身即具有延續性,可以從不同的面向串聯各種片段與線索……,其實很像Google的搜尋方法,輸入關鍵字連出更多線索。」他表示,這次作品最遠回溯至17世紀的久遠歷史,其實是透過現代科技和資料文獻結合人們得當代影像經驗(電視、電視牆、螢幕視窗、搜尋引擎等),想像那現已沒有人經歷過的時空,以及那個時代的跨域關係網絡。

展覽中,〈截至2019年的工作路徑〉這件裝置作品呈現許家維自和平島的考古之後所拓延出的關係圖,做為關鍵字的元素成為作品上的圖象,「這件作品是我自己的工作過程與正在進行的事,它就像關鍵字搜尋,那也像是我自己的整理、筆記。」他的這些第一線工作與創作行動和田野調查似是非是,而藝術家途中開放地面對未知與變數的摻合,與個人所關注的人及事物形成的異質網絡,在超逸於嚴謹學科機制與專業化分類之外的同時,為這個不斷趨向複雜化的當代世界創造許多新的思維突破口,當中或許也為田野的概念注入不一樣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