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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2020-08-10
週刊編輯
王柏偉

不再超現實的夢境:鄭先喻《Hijcker{,}》中的現實製造問題

2019銅鐘9 2019 銅鐘2-3

近期鄭先喻在C-LAB文化實驗場的個展「同化者 ASSIMIATOR」展出《Discharge what you charged》、《Invitation》與《Whats in the middle》等作,這些作品關心的主要是,被我們單純理解為「物質」或「技術」、包括各種軟硬體的數位網絡基礎建設,以愈來息直接的方式影響當代人的 生活、生存與生命。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說:從人與他的世界如何發生關係、如何發生意義這兩個層面來說,數位網絡這種技術性的基礎架構,或許已經因為他對於當代人影響力的直接與巨大,從而讓我們可以將這個時代視為數位網絡時代,藉此有別於遠古口傳時代的部落社會、古典文字時代的階層分化社會、現代印刷術時代的個體化社會,與影像時代的奇觀社會。

夢的照相機
此展中,《Hijacker:{,}》特別引人注目,其創作動機來自於藝術家早年與荷蘭格羅寧根大學醫學中心(UMCG) 合作,参與觀察早產兒腦部血液活動造影的經驗。此作藝術家個人的夢境為創作對象,透過三種機制的整合,讓機器 (或者應該更擬人地說是:機器人)為做夢者的夢境造影。

第一種機制是腦波與字彙的轉換機制。藝術家用腦波儀紀錄自己清醒時的腦波活動,並將此時他所想的内容記錄下來,透過訓練人工智能機器人(以下簡稱 AI),出特定字彙與腦波型態兩者可能的關聯性。換句話說,就是訓練AI在藝術家自己的腦波、與思考時的字彙使用間,找到可能的對應模式,藉此把藝術家的腦波型態轉換成另一個機制可用的字彙,這是「腦波一字彙」的轉换框架。

第二個機制是夢的顯化機制,藝術家記錄了自己睡夢中的腦波活動,是「夢境一腦波」的轉換框架。此外,藝術家還在夢醒當下迅速簡要記下還記得的夢境內容。

第三個機制是圖像與字的匹配機制,藝術家在這裡使用了微軟提供的開源影像資料庫COCO(Common Objects Context)資料集,這個資料集裡有大量貼近日常生活場景並在生活脈絡中被標記的圖像,這是「字彙一圖像」的轉換框架。

《Hijacker:{,}》結合了這三個機制,基於「夢境一腦波一字彙一圖像」框架而提出「萝的照相機」概念,希望讓非做者的第三方有機會「看見」,甚至「想像」或「製造」別人夢境的可能內容,或是相似的夢境場景。

製造現實
我們或許可以將《Hijacker:{,}》這個作品解為「夢境視覺化」的嘗試,這在腦神經與認知神經科學上當然並非創舉,不過,如果我們把這件作品放在藝術的脈絡下來思考,就會發現這件作品與其他科學學門的嘗試以及藝術史中其他作品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藝術家並不把問題意識單純放在做夢者本人夢境的顯像化而已,他還提出了一個集體記憶與文化上的挑戰:如何把「夢境視覺化」放在「共同的圖像文化」的基礎上來理解。

這個挑戰,恰恰是佛洛伊德在《萝的解析》中,將夢境作為對象,拿來分析夢境的預設條件。佛洛伊德將記憶中日常生活的視覺性片段視為夢的來源,夢的創造力來自於睡眠時超我檢禁(Censorship)力道的鬆弛(註)。所以我們可以發現,夢境之所以不同於日常生活的現實,是來自於做夢時的慾望動因將它藉以建造的材料攪混,重新排列,結合成一個新的整體。對佛洛伊德來說,日常生活與童年記憶就是夢境材料。

但是,恰恰是在這個點上,法國哲學家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認為,從藝術(art)的層面來看,佛洛伊德一個重要的貢献,就是將感知(aesthetics)視為超我與意識相互競爭的戰場,這讓「感知」被對象化,並整體性地當成是一個體制(regime),而且成為「藝術」這個學門得以成立的基礎。就此而言,不同的藝術類型的出現就是藝術家嘗試整合不同感知框架的歷史。所以,佛洛伊德雖然將達文西的筆記、米開朗基羅的摩西雕像、歌德的《浮士德》都當成他分析的對象,卻沒有把這些作品病理學化成是藝術家童年創傷的結果,而是將它們視為集體記憶的產物,仰賴佛洛伊德提出文化層面上的說明。

然而,不管是在夢的解析還是在文化分析的情況中,佛洛伊德都只能依靠病患的描述或藝術家的創造,讓感知與圖像的秩序從屬於文字性的象徵秩序之下,换句話說,佛洛伊德預設了象徴秩序與文字一文法學(Grammatology)結構近乎一致,也因此,受精神分析影響的超現實主義者認為,他們的作品是夢境般的、是「超現實」而非「現實」的。正是在「製造現實」這個點上,《Hijacker:{,}》弱化了文字一文法學的強制力,讓圖像具有更強的競爭力,而不只是文字一文法學秩序的「材料」而已。

我們必須注意到的是:鄭先喻並沒有企圖「還原」做夢者的夢境内容,而是想提出「相似」或「可能」的夢境圖像。這兩者的差別之所以重要,就在於《Hijacker:{,}》雖然是用「字彙一圖像」框架來建造夢境可能的圖像現實,但是作為第三方的AI(我們可把它當成「社會」的擬人化隱喻)是將這樣的「現實」連結到腦波的模式,繞開了藝術家「(個體化的)思維」在象徵秩序與文字一文法學兩者間創造同形異構物的效果。這樣一種自由度更高的製造現實的方式,讓「想像力」大幅取代了「思維」,並成為決定「何謂現實?」的重要媒介。

或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得以發現,真假消息的判斷之所以愈來愈成為當代的重要問題,並不在於大家愈來愈少花時間在思考上,而是因為圖像已經成為當代的現實,而不只是超現實。

 

註:在《夢的解析》一書中,檢禁被用來說明「夢的變形」的各種機制。在無意識慾望蠢蠢欲動的「玄關」與居住著前意識與意識的「大廳」之間,有一個大致上機警、敏銳的守衛一檢禁員守候著,對於不受允許之慾望動因的抑制,便是從他開始。導致最後呈現夢的内容之「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