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作為技術媒介:林沛瑩的「互生」練習
由簡靜惠女士贊助、洪建全基金會主辦的第三屆銅鐘藝術賞「互生Inter-(Being) 林沛瑩個展」,2022年1月7日於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通信分隊展演空間展出。2020年全球因病毒肆虐起了變化,世界秩序因病毒而改變既往的運作規則。此時正逢基金會50週年,面對時代的改變,贊助與支持也需轉型。
銅鐘藝術賞以臺灣藝術家林沛瑩在跨國機構與協作團隊的組織之下完成的「互生Inter-(Being) 」,作為這個時代中的企業藝術贊助邁向未來轉型的初試啼聲。藝術家透過病毒不受物種生殖隔閡限制的特質,嘗試以「病毒圈」(Virosphere)的新視野切入,呼應人類與生命個體相互依存的本質,藉由作品開展出人類與病毒共存的辯論。
令人感到驚豔之處,是林沛瑩將自身作為跨技術與跨美學的媒介,同時將龐大的協作,收束在織品造型、虛構文本當中,並且讓我們在展場中,認識一趟關於「我們如何在互生中創造」的思想實驗公路之旅。
藝術家作為鏈結不同技術的媒介
自2019年Covid-19疫情爆發,各國開始研發因應病毒的疫苗,而病毒也在不同的個體之間不斷變種,直到最近逐漸「感冒化」。這兩年來,人類社會與病毒之間的共存與互生關係超乎藝術家與科學家的想像。早在十年前就開始以生物科技藝術與推測設計為創作方法、探討病毒跟人類社會之間的藝術家林沛瑩說,當世界面臨到2019年開始的疫情時代之後,她在《天花症候群》(2012)、《病毒馴獸師》(2016)到《病毒之愛》(2018-2020)中的推測與想像,都需要以不同於當初的視角來思考這些創作。這或許是林沛瑩逐漸遠離推測設計,並且深化「藝術家作為媒介」此一特點的背景因素之一。
儘管在過往的創作計畫、她的學習背景與參與的社群中,林沛瑩時常被視為生物科技藝術與推測設計的創作者,並時常受邀參加相近領域的展覽。然而,我們在「互生 Inter-(Being)」個展展場中的所見,在視覺上大多都不那麼科技、不那麼生物 ( 甚至,不那麼「藝術」)。例如,在通信分隊展演空間一樓右側的《合生體初生宣言 (人類版)》,其中一座宣言臺座上,擺著一顆黏滿塑膠玩具假眼睛的保麗龍球,旁邊像塔羅牌又像桌游的宣言小卡寫著:「余願學習微生物視野,獲得全觀視角。」 在另一座臺座上,擺放著一只布娃娃,旁邊的宣言小卡寫著:「余將視生活為合生體之共同協作。」又或者,像是《邊界溶解》,藝術家在具視覺空間穿透性的白色絹布上印製了手繪的插畫與圖表,一頂頂潔白的帳篷,以一組一組虛構人設推演人類與「病毒圈」(Virosphere)互生的議題帳篷。
布娃娃出自林沛瑩母親之手,而插畫與圖表,則是另外一位創作者協助完成。這兩組創作的內容,都是在不同的工作坊過程中,與好幾個參與者在對話與交流中共同創作的文本。藝術家複合織品材料詮釋互生,讓織品技術中的動作、材料的結構方法中的交互性與造形中的有機性,連結到病毒與人類從戰爭、共存共榮甚至促進物種演化的互生意象。
但是,除了詮釋人類與病毒圈之間的互生想像之外,或許更令許多創作者與策展人注意的,是在林沛瑩創作過程中45位協作者團隊中包括6位科學家、
「當材料與技術脫離藝術/科技的思考結構時,它就會被打開來,材料本身是可以溝通的。」
── 林沛瑩
「在這個展覽裡,若是少了某一個合作對象的話,它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林沛瑩這麼形容在「互生」這檔個展裡的協作狀態,她認為每一個在計畫中的人都是重要且不可替換的。也許在其他地方的其他計畫,工作人員可以相互取代,「但是這次個展中,每件作品的參與者都不是這個樣子。」
我問起林沛瑩,他們不可取代的點是甚麼。她笑說,因為這些參與者都願意一起嘗試尚未有明確方法的事情,「而我可能也沒有辦法一開始就跟他講我要的是甚麼。」 然而,在組織創作計劃的時候,藝術家的想像、疑問與念頭,則在協作的過程中成為這些參與者腦中的迷因,這些迷因眾志成城,將計劃完成到現在的樣子。有時機構也期待藝術家提出尚未有解答的實驗性合作,而非是已經有明確答案的代工執行。林沛瑩說,在《相即共生練習簿 - 出神1:1》(下簡稱《出神1:1》)的構思前期,她向荷蘭蒂爾堡紡織博物館 ( Textiel Museum ) 的紡織實驗室「TextielLab」提案合作時,對機構回應的藝術實驗期待印象深刻。
《出神1:1》的介紹是這麼寫的:「作品是以COVID-19冠狀病毒 SARS-COV-2分⼦⽣物結構層次中的節奏、速度與動作,透過手工針織形構出病毒外套膜—棘蛋白S (Spike Protein) ,模擬電子顯微鏡下的病毒蛋白質複製機制」 ( 註1 )。在尋找適合詮釋棘蛋白S材質的造形方法時,藝術家曾尋求 TextielLab 的協助。他們因此研究病毒外套膜的雙層結構,進而嘗試新的質感與結構。最後邀請曾受薩滿訓練的表演者在開幕現場演出,除此之外,藝術家也在展覽期間邀請不同的表演者,隨機在這個冠狀病毒靈的降靈陣周圍即興表演。在一旁的影片中,表演者逐漸被白色的複合織品逐漸包裹成一顆球體,以此詮釋微觀尺度下的表演性(Microperformativity)。而這一切,都是在邁向未知的研發過程中共同完成的。
有「基」可循
「當我們看到《病毒之愛》時,就很欣賞林沛瑩在創作觀念中的柔軟度。」洪建全基金會副董事長暨執行長張淑征於記者會上表示,這也是第三屆銅鐘藝術賞之所以選擇林沛瑩的原因之一。基金會邁向50年之後的贊助思維,從以往典型的計畫執行補助逐漸轉向到研發支持,在國內民間基金會的贊助類型中可謂少見。似乎與TextielLab對藝術家合作的態度不謀而合。張執行長亦是曾獲得國際獎項肯定的建築師,她知道不以完成品的結果評判成敗,才是具有前瞻思維看待藝術實踐的方式。
在林沛瑩「互生」的創作剛開始時,基金會便牽線讓她與主要從事幹細胞治療與基因檢測的訊聯生技公司「聊聊看」。而經過這一聊發展出的《相即共⽣練習簿-族譜X》,則拓展了藝術家對於病毒圈與人類在物種演化之間的族譜關係。林沛瑩將自己血液檢測結果中的基因組成,做成基因的家庭相框,以及有病毒化石意涵的的錄像,
這其中的家族成員有病毒的「化石」。藝術家解釋,這些病毒在基因裡面太久,無法脫離,已經與生物合為一體。「例如產生胎盤的基因,應該是來自類似HIV病毒的基因。它可以讓細胞壁之間好像沒有隔閡,所以才能產生特殊的胎盤結構。病毒也因此促進物種演化。」
這種演化既可以是生理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在《邊界溶解》中,林沛瑩與工作坊成員就討論了不同人設在感染病毒之後,心理狀態的前後影響。它們並不一定致命,但很有可能在個體的思想上產生構造改革,進而影響社會。這些作品使《合生體初生宣言 (人類版)》中的宣言更加有「基」可循。它作為最後完成的作品,被擺放在展場最前端,既作為開啟觀者想像互生的序曲,也作為跨技術媒介探討互生的總結。
在「互生」的實踐過程中,她以現代的微觀與分析技術,證明那些難以透過人體感知的生命價值(畢竟病毒是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存在),然後在視覺化的研發過程中,與協作團隊推演新的造形技術。不少當代藝術家都曾以多樣的視角與立場探討共存與共製的關係,有時候我們會從「巫」的意象來對這樣的創作實踐進行聯想,但林沛瑩並不是巫,也非泛靈信仰者,而是以科學技術揭露個體如何作為「非一體的整體」,儘管可能在意見上僅有一線之隔。也因此,當藝術家在命名英文展名時,她選擇了「Inter-(Being)」,而非一行禪師所稱的「interbeing」。是那些標點符號將兩個字詞連結成一個具有多重語意的字詞,也是那些病毒中的基因使病毒圈與人類互生。
藝術界受「跨領域」困擾多年,然而在林沛瑩的「互生」中,我們或許可以從跨領域這個迷障中看見一些更實在的東西。林沛瑩的創作過程鏈結了不同的專業技術,在這個意義上她更像是一位媒介藝術家 ( 如果我們可以允許這種稱呼的話 )。林沛瑩作為標點符號、作為基因也作為迷因,她鏈結織品造形技術、基因檢測技術、身體表演技術,並且在視覺化過程中,讓人意識到技術與材料本身的媒介性,以及背後隱含的意識形態。於是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在藝術的媒介特異性被解放之後,技術媒介又將如何在結盟的創造過程中,使彼此的交互產生積極意義?
註1:摘自第三屆銅鐘藝術賞「互生Inter-(Being) 林沛瑩個展」介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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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鐘藝術賞 TUNG CHUNG PRIZE
「銅鐘藝術賞」是簡靜惠女士為紀念父親簡銅鐘因文學、藝術與電影養分豐富生命而設立,每年捐贈100萬元,2015年開始以文學獎勵傑出文學家,2018年起延伸為藝術賞,延續洪建全文教基金會「播種」精神,由副董事長張淑征負責策劃,以文化創投的前瞻概念出發,遴選一位具獨特視野及國際觀的台灣當代藝術家,基於對藝術家創作理念的信任,在概念階段即給予肯定,並支持其藝術的實踐。
2018年許家維《熊貓、鹿、馬來貘與東印度公司》,從數位時代物聯網智慧串聯看殖民時代以物易物的跨文化連結;2019年鄭先喻的《同化者》,探索人文與科技存在的焦慮和時代議題;2020年林沛瑩《Inter-(Being)》,開啟病毒生態圈在人類及物種間的文化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