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力於我何有哉:《鬼魂與深藍海:致穎個展》
致穎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LAB,以錄像、VR、裝置等多元複合媒材作出的個展《鬼魂與深藍海》,無疑是一個脈絡與意圖皆宏大深遠的創作計畫。他先從200年前華人苦力跨越進入非亞海洋(Afrasian Sea),並在非洲的模里西斯異地謀生的篇章啟始,再鋪陳到近期海底電纜的競相連結,爭奪資訊傳輸與獲取內容的權力位置,乃至於此刻各大型科技公司以「智能」與「安全」的概念,意圖建構出來的各樣「智慧城市」,整理並點出權力與帝國,其實從未在人類歷史裡消散,只是會以不斷轉換面貌的「鬼魂」再現。
藉此,致穎意圖直指在權力主導的歷史結構下,人類處境與命運無可避免的無奈卑微,以及權力「鬼魂」從來無所不在的事實。在展覽鋪陳的敘述結構裡,也流露出對個體命運的同情,以及對於權力結構的剝削與欺壓,看似越發隱身、其實卻反而更壯大的不安。當然,致穎想揭露的「鬼魂」面貌,還是那些權力結構裡的隱身掌控者,也是自古至今從來陰魂不散、可見或不可見的「帝國」結構。
這樣「帝國」所積極掌控的權力資源,從兩百年前作勞動生產的奴隸或苦力,到近代作為傳輸各樣資訊的海底電纜,乃至於現今雖然是以「智慧城市」為名的大型建設,其實根本是對個體生命環境監控無所不在的高科技世界,都在在說明著歷史的鬼魂從來不曾消散,只是不斷轉換著面目罷了。
展覽鋪陳就以華人苦力、海底電纜及智慧城市作為主敘述脈絡,權力結構裡的「鬼魂」究竟為何,自然是探討的核心,而只能隨之波濤沈浮的各樣人種,與所攜帶不能捨去的自身文化(譬如客家歌謠、華人傳統舞蹈、關公的信仰崇拜等),成為展覽關注的另一條脈絡。也就是說,在看似已然對於如何對抗帝國與權力「鬼魂」的悲觀無望態度下,這些依舊還載浮載沉的文化樣貌,究竟具有什麼意涵與可能力量,似乎成了這個展覽在強力批判姿態下,所暗示的另一個救贖答案可能。
因此,這個展覽其實就是兩股力量的交叉辯證過程,一個是浮在水面上可見的標的,就是展覽主要批判與控訴的對象─權力結構(包括政治權力與資本權力等),另一個則是潛藏在水面下、一直若隱若現的人類文化力量(包括宗教信仰、詩歌文學,舞蹈音樂等),二者一直顯隱共存,或以時空飄搖的遠距描繪,或是貼身可視的現實物質,同時在外化與內蘊間,有趣地相互侵蝕/滋養。
基本上,控訴批判的主調性一直強勢迴繞不去,而文化與人性的依舊存在,則有如背景或伴奏的補充,像是調節劑與安慰丸的作用,暗示或許不必然絕望的未來可能。若是純然從主展示的敘事脈絡來閱讀,看來已認定無力扭轉與對抗這權力結構的運轉趨勢,由是依舊讓與個體生活細節更相關的文化層面的角色與意義,在展覽中以穿插出現的斷續呈現,彷彿顯露出某種在緬懷尊崇或揶揄幽默間,讓人難以辨識究竟是犬儒或是救贖的曖昧氣息。
從這個角度去看展出的作品,以六角形魔法陣形式呈現的三頻道錄像裝置《鏈結》,無疑是本次展覽中的核心作品。主要拍攝場景為位於模里西斯首都路易港唐人街的南順世襲大廈,該建築為結合商業、辦公與住宅的華人會館,最早於十九世紀中由客家契約工與商人所建立,這會館除了提供移民支持與照護外,也是物質資源與資訊交互流動的場所。在影像的拍攝紀錄裡,還揉合了非紀實的「駭客任務」人物形象,加上客家戲曲的元素,以及在地青年的舞蹈,交織出一種文化的混種狀態,也扣問在全球化的流動下,身份與文化的自明性終究何歸的問題。
另外一件核心作品,是以VR製作的《蕉色海》,內容聚焦華人在苦力貿易中,當年海上航行與入境的景況,甚至帶出非洲黑奴與華人苦力的勞動力更替時,一群逃往山林躲藏的黑奴,不知道奴隸制度已然廢止,誤以為通報消息的人,是想逮捕他們的惡者,而選擇了集體由山頂投海自殺的悲劇。這個《蕉色海》選擇客觀也無批判意味的位置,以人聲朗誦著弱勢者書寫的文學創作文本,發展出一件帶著詩意氣息的沈浸式紀錄影像作品。
這是有著清晰自我意識與命題的展覽,話語也因此在汲汲於揭露權力的陰謀,與觀看被命運宰割者的如何因應存在間,有著理性與感性的擺盪。當然,真正念茲在茲的核心話語,就是如創作自述所言:「然而這個世界遍佈著灰色地帶:和意識形態掛鉤的自由貿易承諾,源自於種族主義而始終隱伏的威脅論,以及全面監控技術背後懸而未決的安全威脅。」
這幾乎有如在希伯來聖經/基督教舊約聖經裡,那個關於大衛和巨人歌利亞戰爭的當代宣告,不免也令人好奇這權力不平衡的鬥爭去處,終將會是落在哪裡?是的,在這樣權力結構下的各種壓迫與折磨,會有煙消雲散的一日嗎?或是,只會成為益發恐怖的各種新鬼魂,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來呢?
這擔憂與期待,一如古詩《擊壤歌》說: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是的,僅僅是這樣委婉而謙遜的願望與祈求,其實幾千年下來,人們何曾得到過「帝力」的承諾,真正安心過著「帝力於我何有哉」的簡單生活呢?